秦王朝成也李斯,败也李斯
李斯
"牵犬东门,岂可得乎?"这是秦相李斯在腰斩前,对他一齐俯首就刑,一齐奔赴黄泉的儿子,既是临终,也是临别的一句有名的话。
第 一,死在当头,李斯能有心思说出这番言语者,非常人也。第二,这位河南汉子在生命最后一刻,仍不失潇洒地跟儿子调侃一番,李斯如此说,也不枉他白死这一 回。我总觉得古人在有些方面,要比今人强些。至少,这种赴死的慷慨,这种生死不计的从容,这种坦对死神的勇气,后来的中国人,除了那些有着坚定信仰的革命 党人外,恐怕再难找到类似李斯这样死无足惧的汉子了。
至于芸芸众生,大都按蝼蚁尚且惜命的哲学,贪生畏死地苟活着,只有鲁迅先生笔下 的阿Q,在去法场的路上,对着围观的人群,无师自通地喊出一声:"过了二十年又是一条……"但很快,这位流氓无产者的懵懂之声,也成绝响。至于嗣后的文 人,也就是所谓的知识分子,碰上这种场面,天呐!那表现实在相当泄气;可以写无数遍磕头告饶的检讨,但像秋瑾女士那"秋风秋雨愁煞人"的诀命诗,再无人敢 有勇气诌出一句半句来。
于是,李斯能在死前对儿子说出"牵犬东门,岂可得乎",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举动。
李斯相秦,厥功甚巨。应该这样看,始皇帝的千古功绩,有一半得算到李斯的头上;同样,嬴政的万世骂名,也有一半是这位相爷出的坏主意所招来的。所以,李斯这个非常之人,就有可能做出非常之事。譬如死前扯这两句闲淡,也正是他不同凡响的地方。
马上就要行刑了,刽子手已经将那把磨得雪亮的大片儿刀,擎在手中,只等监刑官一声令下,就要将他拦腰截断,一分为二。他却有工夫,有闲心,与马上也将人 头落地的儿子,侃侃然谈起陈年往事:"小二子,你还记得吗,那时候,我领着你们哥儿几个,牵着一串黄犬,出上蔡东门去猎兔的情景吗?看来,这样的闲情逸 致,大概是不可再得了。"
这种对于死亡的不动声色,说是视死如归,可以;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,也可以;说是大彻大悟、黑色幽默、生命最后的调侃,都未尝不可。然而,他以这种狂狷的外在方式,说出这番话语,我认为是这位走出上蔡的河南汉子,对其追逐权力的终身选择,所进行的一次彻底的全面否定。
古代知识分子,十有九,或十有九点五,对于权力场有着异常的亲和力。近代的知识分子是否也如此这般,不敢妄说,但我认识的一些作家、诗人、理论家,和什 么也不是的混迹于文坛的人物,那强烈的权癖,那沉重的官瘾,也不让古人。这倒不是孔夫子"学而优则仕"的金科玉律所影响,所诱使,而是内在的,与生俱来 的,从一开始读书识字,便要出人头地的基因在作祟。正是这种基因,才产生谋取权力,和崇拜权力的冲动,以及随之而来的阿谀奉承,磕头巴结,膝行匍匐,诚惶 诚恐的奴才相,卑鄙无耻,不择手段,削尖脑袋,抢班夺权的恶棍相,失去顶子,如丧考妣,致仕回家,痛苦万分的无赖相。一个文人,倘若耽迷于权力场中,自以 为得意,就少不了这三相。
李斯直到腰斩这一刻,才悟道,才明白,为时已晚。如果一直纵狗猎兔至此,在老家上蔡啃干馍,喝糊糊,听梆子腔,不至于像现在这样,眼看着法场上像砍玉米秸秆似的,倒下一排排子女亲属的尸首。
他杀了一辈子人,如今,轮到他被人杀,这滋味不好受。
司马迁在《李斯列传》的结尾处,写到了这次残酷屠杀。"二世二年七月,具斯五刑,论腰斩咸阳市,夷三族。"所谓"三族",按《后汉书杨终传》中"秦政酷 烈,违牾天下,一人有罪,延及三族"的李贤注释,应该是"父族,母族,妻族",这时,他明白为他权力狂人的一生,要付出多少代价。至少,好几百条性命,受 其株连,与其父子同时同地遭到屠灭。
这位法家(按"文革"时的封号),当他为秦始皇的铁杆屠夫时,在骊山脚下坑掉数百名儒生,连眼睛 也不眨一下;但此刻,身边尸积如山、血流成河的场面,大概唤醒了他早已泯灭的人性,这位秦国丞相,《大秦律》的制订者和执行者,也不由得为这个残酷暴虐的 政府痛心疾首。就以指鹿为马的赵高对他的处置而言,人,只有一死,施以五刑(黥、劓、斩左右趾、枭首、菹其骨肉于市),已经足够死上好几次,而且最后还要 剁成肉酱,又如何再来进行腰斩?可这种匪夷所思的刑罚,没准还是他任廷尉那阵,颁行天下的呢!想到这里,他也只能没屁好放。
鲁迅先生 曾经在《病后杂谈》中,骇异中国古代刽子手,对于人体解剖学的精通,不知杀了多少人,才有这一份"庖丁解牛"般的娴熟手艺。李斯应该明白,正是他给了刽子 手以杀人无算的机会,才使他们练出这一份又割又剐,又杀又砍,又凌迟又腰斩而并行不悖的职业本领。于是,李斯只好领教他自己厘定的酷刑,在自己培养出来的 刽子手的刀下,俯首就刑。这刑罚,是一个无限延长的死亡,让你复杂地死,而不让你简单地死,让你看着自己一点一滴地死,而不让你痛痛快快地死,此时此刻的 李斯,该多么怀念那一去不复返的,牵着咻咻嘶叫的猎狗,出上蔡东门,在秋日衰草丛中,追逐成群狡兔的无忧岁月啊!
后来的文人墨客,就把李斯这句死前名句,缩成"东门犬"三字,既表示恨不如初,也表示对自己追逐一生的权力基因的彻底决绝,在人鬼交替,阴阳分界的这一刻,作出来俺错了的悔愆。孔夫子曰:"朝闻道夕死可也",对李斯来讲,也就够了。
但很多搅进权力场中的知识分子,至死也不会有这种醒悟的。哪怕进入回光返照的生命倒计时,还在意讣闻怎么写,谥法怎么定,官衔怎么挂,花篮怎么放,哀乐 怎么奏,丧葬费怎么报销等等情事而不肯瞑目。余生也晚,没赶上前清或民国文人,如何安排后事,但倒多次碰上离死不远,危在旦夕,还念念不忘级别、名次、职 位、衔头的当代文人,其中不少还是相识者。最后到八宝山瞻仰其遗体时,那脸容上的权力欲念,好像很难通过化妆术遮掩住。呜呼,活为权累,死还为权累,真是 惨不忍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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