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国藩的故事:3.秀林必摧,出岸必湍
梁启超先生说:"曾国藩有超群绝伦之天才,在并时诸贤杰中,称最钝拙"。曾国藩自己也说"自以秉质愚柔,舍困勉二字,别无他处。"又说:"吾平生短于才,爱者或以德器相许,实则虽曾任艰巨,自问仅一愚人,幸不以私智诡谲凿其愚,尚可告后昆耳。"
难道他真是一个钝拙愚柔短才的人吗?实在说起来,这又不尽然了。一个人的成就有小有大,小者可从平时苦读,日积月累得来,若成就大业,只靠辛苦强学还是 不行,尤必有超人的领悟天才,才能相济为用。曾国藩说:"器有洪纤,因材而就,次者学成,大者天授。"可见一斑。他论才德说:
司马温 公曰:"才德全尽,谓之圣人;才德兼亡,谓之愚人。德胜才,谓之君子;才胜德,谓之小人。"余谓德与才不可偏重。警之于水,德在润下,才即其载物溉田之 用;譬之于木,德在曲直,才即其舟楫栋梁之用。德若水之源,才即其波澜;德若木之根,才即其枝叶。德而无才以辅之,则近于愚人;才而无德以立之,则近于小 人。……二者既不可兼,与其无德而近于小人,毋宁无才而近于愚人。自修之方,观人之术,皆以此为衡可矣。
由上可见曾国藩并不漠视才与 德的相对作用。何以他反自称无才呢?这不过是他的一种谦德。因为才是靠不住的,如果恃才傲物,就容易泛滥横流,近于小人了。这完全都是勉人为学的意思。他 在家信中对子弟的贤否,也有六分天生,四分家教的话。何以又这样重视天命天才呢?好像是他的一种矛盾思想,其实不然,这正是中庸相反相成的道理。所谓"天 定胜人,人定胜天","时势造英雄,英雄造时势",不是一样的道理吗?倘不明乎此,则读曾国藩的书籍,直如隔靴搔痒,处处都觉得矛盾了。譬如他自称愚柔, 而致九弟书云:"古来豪杰,吾家祖父教人,以懦弱无刚四字为大耻,故男儿自立,必须有倔强之气。弟能夺数万人之刚气而久不销损,此是过人之处,更宜从此加 功!"
这能说他没有大才吗?可是他的祖父告诉他说:"尔的官是做不尽的,尔的才是好的,满招损,谦受益,尔若不傲,更好全了。"可见曾国藩只是在不做上做工夫,颇有大智若愚之意。
古今亿万年,无有穷期。人生其同,数十寒暑,仅须臾耳!大地数万里,不可纪极,人于其中,寝处游息,昼仅一室耳!夜仅一榻耳!古人书籍,近人著述,浩如 烟海,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,不过九牛之一毛耳!事变万端,美名百途,人生才力之所能办者,不过太仓一粟耳!知天之长,而吾所历者短,则遇忧患横逆之来,当 少忍以待其定;知地之大,而吾所居者小,则遇荣利争夺之境,当退让以守其雌;知书籍之多,而吾所见者寡,则不敢以一得自喜,而当思择善而约守之;知事变之 多,而吾所办之者少,则不必以功名自矜,而当思举贤而共图之。夫如是则自私自满之见,可渐渐蠲除矣。
这是何等高明的见解!芸芸众生, "不知天多高,地多厚",只晓得一个"我",则一切相害相悻矣。倘能觉悟到此种境界,自然可以除去自私自满之见,往大道上迈进。否则坐井观天,画地自限, 没有伟大的人生观,焉能有伟大的学术事业?所以觉悟是做人的始基,也是做人的归宿,由于天才而来,也由于学问而得。
不但才与学相济的道理是如此,即如发舒到志气方面,屈伸行藏,也是一样的。曾国藩在初入北京会试的时候,就抱有澄清天下之志。
这显然是时机未到,在行所谓龙蛇之道。虽然已经很难看破,他还是觉得自己藏得不够深,准备再进一步,让人一点征兆也感觉不到。
屈是为了伸,藏锋本是蓄志。不屈难以伸展,不藏锋志从何来?曾国藩的"藏锋"表现在他与君与僚属的共同处事上,这种藏锋来自于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体认,来自一种儒释道文化的综合。
一般谈曾国藩的思想往往只谈他所受到的儒家文化的影响,作为一个对中国传统文化全面研究过的人,曾国藩对道家文化也情有所钟,尤其是在他晚年。他终身都 爱读《老子》,对受道家文化影响很深的苏轼钦佩不已,而且周敦颐和朱熹也是儒道兼通的人物。在政治上、为人上,曾国藩是一个儒家;在军事上,在养生上,曾 国藩又是一个道家。
正因为他学养深厚,才能做到"凡规画天下事,久无不验"。他能总揽全局,抓住要害,表现出高超的战略水平,以至 "天子亦屡诏公规划全势"(李鸿章语)。正因为他学养深厚,才能慧眼识英才,看得准识得透,大凡他所举荐的人,"皆能不负所知",李鸿章对此格外佩服,称 他"知人之鉴,并世无伦"。正因为他学养深厚,才能使他以文人身份站在行伍之间,在全军覆没之时,稳住军心,东山再起。
曾国藩认为,人单有志不行,还要修炼自己,蓄势而发。此间最重要的是戒傲气、少言实干。他在写给九弟的信中说:
自古以来讲凶德致败的道理大约有两条,一是长傲,二是多言。丹朱不肖,曰傲、曰嚣讼,就是多言。
历代公卿,败家丧命,也多是因为这两条。我一生非常固执,很高傲,虽不多言,但笔下却近乎嚣讼。安静下来自我反省,我所以处处不顺,其根源也是这两条。 温弟性格与我相似,而说话更为尖刻。凡是傲气凌人,不一定是用言语表现,也有以神气凌人的,也有以面色凌人的。温弟神气有英发之姿,而面色时有蛮狠之象, 最容易励气凌人。心中不能有事,有事必然表现出来,从门第来说,我的声望大减,恐怕要使子弟受连累,从才识来说,近来军中锻炼出来的人才很多,弟等也没什 么过人之处,这些都不可依仗。只应该抑制自己,讲忠信,讲礼义,这样可以弥补过失,整顿风气。否则大家都讨厌你,鄙视你。沅弟处世躬谨,很是稳妥。温弟却 是谈笑讥讽,既要强充老手,就不免带有旧习气。不可不猛省!不可不痛改!听说在县城时,经常随意嘲讽,应迅速改正。我在军中多年,怎么会没有一点可取呢?
就是因为"傲"字,百无一成。所以我谆谆教导各位兄弟引以为戒。
曾国藩藏锋的"龙蛇伸屈之道",是一种自我保护的生存之道。实际上藏锋露拙与锋芒毕露,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处世方式。锋芒引申为人显露在外表的才干。有才 干本是好事,是事业成功的基础,在恰当的场合显露出才是十分必要的。但是带刺的玫瑰最容易伤人,也会刺伤自己。露才一定要适时、适地。时时处处才华毕现只 会招致嫉恨和打击,导致做人及事业的失败,不是智者的所作所为。有志于做大事业的人,可能自认为才分很高,但切记要含而不露,该装傻的时候一定要装得彻 底,有了这把保护伞,何愁事业不成功?
"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!"可见人不知我,心里老大不高兴,这是人之常情。于是有些人便言 语露锋芒,行动也露锋芒,以此引起大家的注意。但更有一些深藏不露的人,好像他们都是庸才,都胸无大志,实际上只是他们不肯在言语上露锋芒,在行动上露锋 芒而已。因为他们有所顾忌,言语露锋芒,便要得罪旁人,得罪旁人,旁人便成为阻力,成为破坏者;行动露锋芒,便要惹旁人的妒忌,旁人妒忌,也会成为阻力, 成为破坏者。表现本领的机会,不怕没有,只怕把握不牢,只怕做的成绩,不能使人特别满意。易曰:"君子藏器于身,待时而动,"无此器最难,而有此器,却不 思无此时,则锋芒对于人,只有害处,不会有益处。额上生角,必触伤别人,不磨平触角,别人必将力折,角被折断,其伤必多。锋芒就是额上的角,既害人,也伤 已!
隋代薛道衡,十三岁便能讲《左氏春秋传》。隋高祖时,作内史侍郎。炀帝时任潘州刺史。大业五年,被召还京,上《高祖颂》。炀帝看 了颇不高兴,说:"不过文词漂亮而已"。因炀帝自认文才高而傲视天下之士,不想让他们超过自己。御史大夫乘机说薛道衡自负才气,不听驯示,有无君之心。于 是炀帝便下令把薛道衡绞死了。天下人都认为薛道衡死得冤枉。这不正是太锋芒毕露遭人嫉恨而命丧黄泉的吗?
杨修曾是曹操的主簿,他在《三国演义》一书中,是一位思维敏捷的官员和敢于冒犯曹操的才子。
时值曹、刘两军在汉水一带对峙。曹操屯兵日久,进退两难,一日,适逢厨师端来鸡汤。见碗底有鸡肋,有感于怀,正沉吟间,夏侯惇入帐禀请夜间号令。曹操随 口说:"鸡肋!鸡肋!"人们便把这当作号令传了出去。行军主簿杨修即叫随行军士收拾行装,准备归程。夏侯惇大惊,请杨修至帐中细问。杨修解释说:"鸡肋 者,食之无肉,弃之可惜。今进不能胜,退恐人笑,在此无益。来日魏王必班师矣。"夏侯惇也很信服,营中诸将纷纷打点行李。曹操知道后,怒斥杨修造谣惑众, 扰乱军心,便把杨修斩了。
后人有诗叹杨修,其中有两句是:"身死因才误,非关欲退兵",这是很切中杨修之要害的。原来杨修为人恃才放旷,曾数犯曹操之忌。
曹操曾造花园一所。造成后,曹操去观看时,不置褒贬,只取笔在门上写一"活"字。杨修说:"门内添活字,乃阔字也。丞相嫌园门阔耳。"于是翻修。曹操再 看后很高兴,但当知是杨修析其义后,内心已忌杨修了。又有一日,塞北送来酥饼一盒。曹操写"一合酥"三字于盒上,放在台上。杨修入内看见,竟取来与众人分 食。曹操问为何这样?杨修答说,你是明写"一人一口酥"嘛,我们岂敢违背你的命令?曹操虽然笑了,内心却十分厌恶。曹操深怕有人暗杀他,便常对手下的人 说,他好做杀人的梦,凡他睡着时不要靠近他。一日他睡觉,把被蹬落地上,有一近侍慌忙拾起给他盖上。曹操跃起来拔剑杀了近侍,然后又上床睡去。不久他起床 后,假意问谁人杀了近侍。大家告诉他实情后,他痛哭一场,命厚葬之。因此众人都以为曹操梦中杀人。只有杨修知曹操的心,于是说道:"丞相非在梦中,而君在 梦中。"一语道破天机。凡此种种,皆是杨修的聪明触犯了曹操,杨修之死,植根于他的聪明才智。
古语云: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;堆土出 岸,流必湍之;行高于人,众必非之。又俗语曰:人怕出名猪怕壮。猪养壮了,必定是一刀的结局;人出名了,必会招人侧目而视,是惹祸的根由。那么,欲名而又 好喜,岂非自揽世人的怨毒吗?所以,善于处世的人应该懂得在名利两字上瞻前而顾后,适可而止,有所节制。
曾国藩语录精粹:
弟当此百端拂逆之时,又添此至交龃龉之事,想绪益觉难堪。然事已如此,亦只有逆来顺受之法,仍不外悔字诀、硬字诀而已。兄意"贞"字即硬字诀也。弟当此艰危之际,若能以"硬"字法冬藏之德;以"悔"字启春生之机,庶可挽回一二乎?
——同治六年三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