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阮籍诗文艺术研究
第一节阮籍微言文学的艺术手法
阮籍处于司马氏的高压统治之下，不敢对时事公开发表评论，《世说新语·德行》篇曰：
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，每与之言，言皆玄远，未尝臧否人物。(余嘉锡笺疏《世说新语笺疏》（修订本）第17页，上海：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。)
然而，阮籍虽然不敢公开表示自己的政治态度，却通过诗文曲折地表明了魏晋易代之际自己同情曹魏、反对司马氏代魏的立场。他所使用的手法主要有三种，即用古典言时事、比兴和影射。
先论用古典言时事。陈寅恪先生在《柳如是别传》中，将诂释诗章分为考证本事和解释辞句两类，他说："前者乃考今典，即当时之事实。后者乃释古典，即旧籍 之出处。"(陈寅恪《柳如是别传》上册，第7页，北京：三联书店2001版。)释证阮籍"用古典言时事"，即陈先生所言以释古典"考今典"。
阮籍在诗赋中经常利用古典言时事。《咏怀》诗其十六"徘徊蓬池上"一首："是时鹑火中，日月正相望。"用《左传·僖公五年》晋侯伐虢之典，指司马师废齐王芳之事，表明了自己反对司马师废掉齐王芳。再举一例，《咏怀》诗其三十一：
驾言发魏都，南向望吹台。箫管有遗音，梁王安在哉！战士食糟糠，贤者处蒿莱。歌舞曲未终，秦兵已复来。夹林非吾有，朱宫生尘埃。军败华阳下，身竟为土灰！(陈伯君校注《阮籍集校注》第308页，北京：中华书局1987年版。)
诗的古典指战国时的魏国为秦国所灭。《战国策》卷二十三《魏二》"梁王魏婴觞诸侯于范台"条：
梁王魏婴觞诸侯于范台。酒酣，请鲁君举觞。鲁君兴，避席择言曰："（中略）今主君之尊，仪狄之酒也；主君之味，易牙之调也；左白台而右闾须，南威之美 也；前夹林而后兰台，强台之乐也。有一于此，足以亡其国。今主君兼此四者，可无戒与！"梁王称善相属。(缪文远《战国策新校注（修订本）》第738页，成 都：巴蜀书社1998年版。《史记》卷四十四《魏世家》："（惠王）十五年，鲁、卫、宋、郑君来朝。"唐·司马贞《索隐》引《竹书纪年》为惠王十四年。 汉·司马迁撰《史记》第六册，第1844-1845页，中华书局1959年版。范台，即吹台。)
据《史记》卷四十四《魏世家》，魏惠 王之时，魏国距离被秦国所灭时间尚远。但是，鲁君说魏惠王"今主君之尊，仪狄之酒也；主君之味，易牙之调也；左白台而右闾须，南威之美也；前夹林而后兰 台，强台之乐也。有一于此，足以亡其国。今主君兼此四者，可无戒与！"魏惠王饮酒享乐，都是亡国的征兆。史籍并没有战国魏王弃贤者的记载，阮籍用典而不拘 泥于原典。《三国志》卷三《明帝纪》注引《魏略》曰：
是年（青龙三年）起太极诸殿，筑总章观，高十余丈，建翔凤于其上；又于芳林园中 起陂池，楫櫂越歌；又于列殿之北，立八坊，诸才人以次序处其中，贵人夫人以上，转南附焉，其秩石拟百官之数。帝常游宴在内，乃选女子知书可付信者六人，以 为女尚书，使典省外奏事，处当画可，自贵人以下至尚保，及给掖庭洒扫，习伎歌者，各有千数。(晋·陈寿撰、宋·裴松之注《三国志》，第1册，第 104-105页，北京：中华书局1959年版。)
魏明帝追求享乐是曹魏走向衰落的转折，这是阮籍此诗"歌舞曲未终，秦兵已复来"的 今典。此诗表面上咏叹战国魏的灭亡，实则利用曹魏和战国魏的同一个"魏"字，借指今事，忧叹曹魏政权走向衰败灭亡(此点蒋师爚、陈沆、方东树、黄节早已言 之。另外，阮诗"夹林非吾有"，也契合《战国策》"前夹林而后兰台"。)。尾句"军败华阳下，身竟为土灰"，"身竟为土灰"为曹魏君臣之诗之近典，曹操 《步出夏门行》：
腾蛇乘雾，终为土灰。(逯钦立辑校《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》"魏诗卷一"，第354页，北京：中华书局1983年版。)
阮瑀《七哀诗》：
良时忽一过，身体为土灰。(逯钦立辑校《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》"魏诗卷三"，第380页，北京：中华书局1983年版。)
阮籍用魏武帝与自己父亲阮瑀的诗句，更可确证他此诗隐喻曹魏之灭亡。
次论比兴手法。比兴为中国诗歌传统的创作手法，《诗经》和《楚辞》早已为后世树立了典范。阮籍继承了用比兴来寓褒贬的传统，并且有所创新，就是将比兴与用典结合起来。例如《咏怀》其五十一：
丹心失恩泽，重德丧所宜。善言焉可长，慈惠未易施。不见南飞燕，羽翼正差池。高子怨新诗，三闾悼乖离。何为混沌氏，倏忽体貌隳。(陈伯君校注《阮籍集校注》第345页，北京：中华书局1987年版。)
此诗"不见南飞燕，羽翼正差池"一句，是比兴手法，同时，此句也是用典。
《诗经·邶凤·燕燕》第一章：
燕燕于飞，差池其羽。之子于归，远送于野。瞻望弗及，泣涕如雨。
《毛传》云：
燕之于飞，必差池其羽。
《郑笺》云：
差池其羽，谓张舒其尾翼。兴戴妫将归，顾视其衣服。(《毛诗正义》卷二之一，清·阮元校刻《十三经注疏》，上册，第298页，北京：中华书局1980年版。)
邓小军先生评曰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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