画外余音 陆沉的古国与崛起的新大陆
有的读者就不免要质疑了,二者遥隔万里,风马牛而不相及。有关联吗?难道仅仅因为某些西洋人曾经把李合肥称为东方之俾斯麦,就扯普鲁士出来说事?
一个年份,两件大事
大清国光绪二十一年,西历1895年。在太平洋的两岸,各发生了一件注定将为一代又一代史家反复提及的大事。
在太平洋的西岸,《马关条约》尘埃落定。
在太平洋的东岸,美利坚的GDP总值第一次超越大清国,跃居世界第一位。
前者标志着李鸿章时代的终结,更标志着中国丧失一次宝贵的现代化机遇,同时,伴随着台湾的丢失与巨额赔款,大清国成为一个地缘残疾国,日本却由小东洋初步具备了大日本帝国的形态——东北亚权力格局彻底改写。
后者则标志着全球权力转移的新趋势。
两个GDP世界第一,含金量却完全不同。大清国的GDP世界第一,是一个纯粹的量的累积,而这个量本身又大有问题。
首先,大清国是一个标准的农业文明国,它创造的财富带有严重的闭锁性,往往GDP的大部分就地产生又就地被消耗,无法集中为生产性资本,也无法转换成现代军事实力。
其次,大清国又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君主专制国。没有现代化的管理,又缺乏独立的检察机构,腐败已成为普遍现象,大量社会财富被不清不楚地消耗,而官僚系统的统计数据却多不可信。
所以,大清国的GDP世界第一,转换不出生产力的世界第一,转换不出人民生活水平的世界第一,更转换不出战斗力的世界第一。
而美国则不同。
从疆域上讲,美国与大清国不相上下。但与大清国不同的是,美国是一个以工业化为基础的庞然大物。这样一来,它所聚集的财富与能量就太惊人了。想一想英吉 利与低地国家,再看一看法兰西与德意志,我们就该明白,美国的崛起不同一般。第一次,世界上出现了一个庞大的工业化大陆国。一个早在1850年就拥有了 15000公里铁路,雄踞世界第一宝座的大陆国。原有的地缘格局,因之而土崩瓦解。
今天回头望去,不能不说美国是一个异数。
新霸主的崛起
诚如斯蒂芬·沃尔特所言:"周边国家带来的威胁大于相距遥远的国家的威胁。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,国家更可能为了对付周边国家而不是相距遥远的国家而 选择结成同盟。"所以欧洲列强相互制衡,东亚中英俄法日五强博弈。它们就是这样在相互制约中维持出和平。在这种体系里,"拿破仑"是所有人的公敌。原则是 一句话:绝不允许出现超级大国。
而美国是如此的幸运,它是罕有的"离岸性"(offshore)大国——远离欧亚大陆的边界。英、日 离岸但太小,中、俄很大但不离岸。美国两样全有。它的两翼是大洋,北面是富而不强的加拿大,南面是弱而好战的墨西哥。所有这一切,为美国提供了这个世界上 空前优越的安全性。生活在这个空间里,美国人几乎不用考虑国家安全。因为在非核时代,只有一种国家可以威胁美国,那就是同时兼备陆海双强的超级大国。但在 当时,这样的国家根本没有。英国是海强,但陆军太袖珍。法德俄是陆强,可却没有将地面力量投送到北美的海洋支援。
更主要的,冷静回顾 一下过去3000年的历史,我们就会发现,主要的大国与文明几乎全分布在亚欧大陆上。而美国拜"离岸性"所赐,远离这一战场,既避免了大量战争威胁,也减 少了很多威胁别人的机会。所以美国力量的壮大很少引发欧亚大陆上各强国的注意。相反,它们之间却往往因为一些风声鹤唳而剑拔弩张。最终能制衡美国的只有它 的邻国,但墨西哥不能,加拿大根本不想。大家不要忘记,直到21世纪初,加拿大依然没有自已独立的国家战略。最初,它依辅于大英帝国,后来又依辅于北约, 今天则渐渐依辅于北美安全体系。这样安于当镙丝钉的邻居,比之日、俄,真是美妙万千倍不止。
在这个近乎试验场的空间内,美国在政治上 逐渐形成了19世纪最为完善、稳固的民主宪政制度。在经济上则抓住了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浪潮,一举反超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霸主大英帝国。至于战略与军事层面, 美国确实没有产生俾斯麦这样的战略巨星,也没有率先发明参谋本部制度,但最终美国却超越了俾斯麦与参谋本部制度。
俾斯麦的战略确实高明,但这个高明的战略完全建立在俾斯麦个人的天赋与独特经历之中,别人无法模仿,甚至无法学习。相应的,当时世界各国的高等教育中,也都是只有国际关系史,而没有国际关系学。所以人亡政息是那个时代的普遍现象。
美国的幸运在于,得益于"离岸性"的庇护和主持国政者的稳健作风,很长一段时间内,对于那些深刻困扰俾斯麦的战略难题,美国根本无需面对。等到美国深深 卷入国际事务之中,必须面对此类难题时,美国的知识精英已经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。在20世纪,正是在美国,率先出现了现代高等教育中的一个新学科:国 际政治学。从此之后,外交战略人才可以经过教育培训产生。同时得益于美国开放的社会结构与完善的政治制度,美国不仅可以吸纳全球人才以为己用,而且可以实 现政界精英、军界精英和民间战略学者之间高度灵活性的互相合作与身份转换。这样就使美国能够以无数无名之"俾斯麦"成一"巨型俾斯麦",而又避免了人亡政 息的悲剧。
在参谋本部制度建设领域,德国的参谋本部制度是有其固有缺陷性的。由于德国地处中欧,缺少海岸线,所以德国的武装力量近乎纯陆军,结果直到二战期间,德国也没有形成一个真正的三军总参谋部。
日本效法德国最为成功,但也只是效法成功。直到太平洋战争期间,日本的海陆军还是缺乏有效的协调与合作。不仅如此,在日本,参谋本部逐渐成了激进势力的 大本营。由于日本宪法的固有缺陷,日本陆海军直接听命于天皇,结果就与政府形成了不正常的平行关系,并最终将日本拖入军国主义的深渊。以甲午战争为例,天 皇组建了战时大本营,身为国务总理的伊藤博文却未被列入名单。因为军人认为开战后无需文职官员插手,如果插手既是外行干扰内行,更是破坏天皇统帅权的完整 性。只是因为伊藤个人的独特地位、资历,及其人脉(尤其是和明治天皇之间的高度亲密关系),伊藤才最终以特邀嘉宾的形式列席其间,并多次校正军人们的无知 做法。但是,伊藤不常有,而战争常有,这就为日本武人乱政的悲剧埋下了伏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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