庄子的智慧:"天籁"谁听见?
不过,庄子毕竟还是活在天光云影交映的天地之间,而行走于江湖,行走于人间,行走于人我之间、主客之间与心物之间。他不谈"灭度"、"入化"、"涅槃" 以及"成佛之道",他关切的是"成人之道"――如何造就出一个自由的人、真实的人、圆满天性的人;而庄子的"人性"就以回归自然,回返真璞,回到与这天地 无障无隔的原初状态为唯一之导向。
因此,庄子乃请出这位名叫"南郭子綦"的修行人,向我们做打坐的示范,而他这应已流传久远的功夫并 不以"身似槁木,心如死灰"为目标,却一心追求那"无我"的境界,因此他自言"今者吾丧我",意思是说他已"坐"(不只是身在坐,而且是心在坐)到忘掉这 一副身躯的境界。这分明是把"形躯之我"置之度外,"形躯之我"(其实应还包括"情欲之我"、"认知之我"和"意志之我")
乃"假我",正是"吾"所丧之"我",而"吾"是"真吾"、"真我"――"真我"独立于人我对立之外,也不涉入主客之间与心物之间,如此,我们才能自由自在地徜徉于天地自然之间。
然而,活在人间,三种人称代名称――"你"、"我"、"他",势必天天上演,日日轮替扰得心浮气躁,因此我们是早该放下"自我中心"的独断意识,而从人我之间的是是非非(这就是"人籁"
的大宗)超然而出,休管"人家"怎么说,又何必在意那空穴来风的流言蜚语(尤其是有人刻意制造的空话、假话、废话和大话),如此坦荡荡的心胸正可以让我 们迎向天地万物相应相和而成的交响之乐――风声、雨声、虫鸣、鸟叫以及那仿佛自寂静之中进发出的自然之声(这全是所谓的"地籁")。最后,在"去假存真" 的回归之路上,我们大概就可能恍然悟到"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?"
(禅宗六祖惠能语),本来"无我",天地本然;而又何妨"有 我",天地自然――这本然、自然而无所增减损益的真实的存在者,当然就不必在人籁中载浮载沉,我们也就不必一味地沉溺在自然的表象之间,而竟在"地籁"交 响之中不知所终。如此,这"人"便可以倾听"天籁",而天籁无声,天籁无音,天籁无为亦无作,天籁就是自然。因此,此"听"乃无所听,而此心自能善体自然 之意。
陶渊明东篱采菊,以至于"此中有真意,欲辩已忘言",此忘不正是"吾丧我"之真忘、大忘?而真忘无所忘,大忘无所不忘,只因我们依然活在人间,并还得善尽人伦之道,善履社群之责。
人间写真说人类社会在进步,在改变,还说什么科学"日新月异",说什么科技"人定胜天",这些话未免夸大了些,因为两千多年前的庄子这一段话,简直未卜先知,预见了二十一世纪人类以言语、认知和心理状态等面向交集而成的"写真":
"大知"显得很广博,而"小知"却显得很有条理;"大言"
气势可真大,而"小言"却说个没完没了。人们睡觉的时候竟然还精神不宁,而醒来以后竞觉得这一身不太安稳,因为他们总是和许多人事物纠缠不清,而整天勾 心斗角:有人说话慢条斯理,有人一发言就仿佛设下陷阱,有人则唯恐祸从口出,思虑周密,谨慎其言。如此一来,便有不少人患得患失,或者提心吊胆,或者丧魂 失魄,而因此恐惧缠身,以至于那言语恍如发射利箭般,一心窥视着别人的是是非非,伺机作各式各样的攻击。
由此看来,人间俨然就是思想和语言密密交织成天罗地网的战场,而其中猛烈的炮火不就是我们彼此交锋的观念论点,以及那些难以解开的意识形态?
当然,既活在这个人人各有立场,并因此不断地各自表述的现代社会中,看那民主自由的令旗迎风飞舞,哪一颗心不会因此雀跃起来?哪一个人又怎么不会因此张 嘴弄舌,一口气吐尽个人胸中的郁积,一股脑儿地倾泄心底的陈年往事?甚至,弄一场辩论,办一场公听,好好地说三道四,指东应西,来呼应那"公说公有理,婆 说婆有理"的"民主"大义?
不过,为了让自家生命有个宁静的空间可以恢复生机,也为了让我们不会天天斗嘴,或竟流于意气之争,而无端 葬送那宝贵的语言能力和思考能力,我们是应该尽量避免走入思维的死巷、语言的死角以及自我情欲的死胡同――如果胜负、输赢、得失和利害不是那么要紧的话, 我们又何妨"凡事盼望,凡事包容,凡事忍耐,凡事不以自我为中心",而让知识成为一座座人人可以踏足其间的平台,也让语言构筑出一条条联结对峙双方的桥 梁。如此,或是或非,或对或错,或正或反……不就是我们建构新知识、新文化的活因子?维基百科(wikpedia)的创办人吉米・威尔士 (jimmywales)开创了因特网的新愿景:他公开知识建构的过程,让每个人都可以参与百科全书的撰写、修正与编辑的工作,而因此释放出知识的诠释 权。目前,维基百科已有超过二百二十九种语言版本,词条数超过三百七十万则。这样的知识园林奇观,不正多少解消了庄子的忧心,而让人间"是非"之箭不至于 伤到任何人,并且也使每个人都可以大步行走于言语与思想的丛林里,不必担惊受怕,而可以大大方方、自由自在地吐露真心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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